在第一次和阿尔图交合后,伊曼开始渴望肉体。在神的注视下,他被阿尔图用阳具撕裂,得到了神欢愉的赠语,并非淫秽,他却因此而高潮不止。伊曼颤抖着,将手指插入未愈合的痂中搅动,想要将自己从欲望的泥潭里拔出。他们俩做了好几次,直到筋疲力竭。孱弱的祭司发出沉重的呓语。太多了,他几乎承受不住——太多了。第一次,他被如此充沛丰满的神言浸透,仿佛他已抵天国,那些已无法被他的肉体囊括的神光便从口中诞生。伤口经受滋润后心满意足,一道道残缺的疤痕重新绽开。床上的血液业已干涸,又立刻有新鲜的血液将它浸透。他的背脊上铺满了一幅神的画卷,前来祈祷的信徒总会采走他们要的某一部分。人们一贯向他索求,他便从自己的身上剥去一些以送给他们。
阿尔图抚摸着他的伤口。很轻。在经年累月之下,伊曼对疼痛的忍耐超乎寻常,这些微的刺激只令伤口发痒。他无由地回想起第一次鞭笞自己的记忆。在伤口快要长好时,每一道即将合拢的伤疤都瘙痒难耐,比疼痛更加煎熬。他控制不住地抓挠、抓挠,几乎要将自己撕成一堆碎肉。他的指甲刺穿肌腱,遍布疮痍,触目惊心,凡是能见的皮肤上全是血痂。而这样发泄而非苦修的痛供奉时,又将祂激怒,他只好再一次拜服在地,用力责打自己,割开自己的皮肉以祈求原谅。
伊曼闭上眼。可惜回忆的伤痕并不能获取神谕。一阵巨大的空虚袭击了他,他环抱双膝,将自己蜷缩成胎儿的姿态。他很久没有感到如此无力,他过去是那样渴求阿尔图带来的神谕啊。一次又一次,他走入欲望的长廊,长廊里是欢愉的回音。他渴求与对方幽会,唤醒他干涸的真言,唤醒他活下去的生机。在那时候,他并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。他没有预言的权能。但即便他知道,难道他能自愿逃离吗?
他不能。伊曼心想。他何尝没有告诫过自己?不能再靠近了,再靠近对方的话会很危险——心里虽然这样想着,脚下却寸步不移。不,是根本移动不了脚步。单单是移开目光就已经竭尽全力了。就算知道阿尔图刺眼的光芒会灼烧他的眼球,在眼底烙下投影,可就是动弹不得。从祂投下命定的那一眼开始,他就不可能逃得掉。天上的圣主与地上的尊主精心编排出这样一出戏剧,联袂出席。他被信仰与信任的野兽吞下,经历了一场漫长的反刍。
唯一的出路。伊曼想,他想要死,他非死不可。他从没有如此渴望过死亡。然而凡是渴望,往往达不到。伊曼只好尽力地挣扎着,除了呼吸,就是回忆。可他的过去已经被纯净者带走,未来又被虚伪的情人亲手摧毁,进退维谷。回忆并不美丽,而呼吸也是一种折磨。伊曼无时无刻不被折磨。他太痛苦了。然而,他一贯以渴求痛苦为荣,在真正摧垮精神的痛苦到来时,他便再也无法描述自己所感受到的伤痛。那铺天盖地一望无际的痛苦之海将他淹没,他唯一能想到的词汇只有死亡。丰腴的死亡。绝对的死亡。他必须死。因为他实在太痛苦了。这种痛苦什么也无法带来,它要将他带走。
它要带他去哪里?
他无法和神说话,也听不到神的声音。
阿尔图当上苏丹之后,命令伊曼侍奉在他身侧。伊曼照做了,起初,他很快乐。他当然应该快乐,不是吗?然而当阿尔图成为苏丹,人们很快发现,他比上一任苏丹更加残虐而冷酷。这位新任的苏丹是多么了解建立在死亡高塔上的狂欢,同时,他又如此懂得把握平衡的奥妙。只要人人自危,磨利的枪尖就会对准彼此,而不是他。也许有一个、两个勇士敢这样做,但根本不足为惧。不足为惧,阿尔图微笑着,美丽而多情的眼睛里甚至看不到一点冰冷,他如此发自内心地快乐着。他太快乐了,他要让所有人都和他一样快乐,体会他经历过的快乐。
阿尔图说:伊曼,你也要体验我的快乐。
伊曼没有拒绝的余地。他如同一截僵木枯朽的树根,扎根在阿尔图身边的位置。因为阿尔图要他看,他不得不看,阿尔图要他听,他不得不听。
在阿尔图的朝堂上,常常有人交媾。有时候是两位大臣,有时候是一群奴隶,有时候两者兼具。他们亲吻着阿尔图的手,吻他手指上的戒指,谄媚地祈求折断一张纵欲乐行券。阿尔图摩挲着无名指上的戒指,他的戒指没有任何魔力,只是装饰,但他总是带着它,这一枚被万民吻过的戒指代表着他的权威。他轻佻地笑着说:“好啊。”于是更多的人效仿,而他总是应允。他没有理由拒绝,不是吗?
他的快乐让伊曼感到不安。伊曼变成了一株大理石柱,沉默地伫立在阿尔图身旁,他曾经多么爱这位王座上的暴君,而如今他害怕着对方。阿尔图变得生疏,变得邪恶而陌生,这邪恶温养了他的不安,又滋润了他的激情。
仍有良心的人谴责他:“多么邪恶的事情!这位纯洁的祭司竟然将这么多的淫秽看在眼里,却从不劝诫主君,也不感到羞耻!”他们说:“他应该向纯净者祈祷,让神降下惩罚,诛杀这残虐的暴君!”伊曼想,他们说得对,但他依旧沉默地伫立着,无动于衷。有时候,他会误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。这一切都是一场梦,一场纯净者破胎以前用以告诫世人的警示之梦——或者更纯粹一些,是他的一场春梦。
终于有一天,这场春梦苏醒了。春梦降临到他身上,变成现实。是的,他和别人做了,在朝堂上,在阿尔图的目光中,在阿尔图的旨意下,无法抗拒,无法改变。在阿尔图的旨意下,这场亵渎的性爱是他自愿。一种绝望的麻木感刺中了他的心脏,并藉由血的泵输一直延伸到指尖,他的每一段神经末梢都麻痹,四肢迟钝,几乎无法控制手脚的动作。在这场自愿的奸淫中,伊曼始终匍匐着,从不抬起他的头。有人说,神的祭司也全盘屈服于苏丹的权威,这个国度失去了神的垂怜。伊曼心想,也许如此。也许他无法拒绝,也没有拒绝的念头。他的失望已经扼杀了所有企图长出反抗意念的苗头。他不愿意也不想看阿尔图的表情——可是,伊曼想,明明他已经足够失望,为什么还是做不到抬起头,直视自己的失望。但是他终于还是看到了,在最后,在一切的结束,他看到了阿尔图的表情。他一生也无法忘记,在朝堂上,主宰一切的男人,曾经与自己欢愉,曾经温柔地抚摸自己背脊伤口的男人,那冰冷戏谑的目光,看着自己的裸体像看着妓女。
他曾以为自己是特别的。
失去纯洁的祭司终其一生也无法理解。他木然地坐在窗前,坐在自己的床榻上。他的身体与精神都再也无法面对下一场召幸。他的残躯像掉进火中的白纸一样,迅速地萧索下去,挛缩成一团极小的黑粒。半个月以后,人们几乎都认不出这位曾经的祭司。再过了半个月,他已经无法支撑着走下床,只好静卧。那日的回响始终纠缠他,只要他闭上眼,眼前的黑暗立刻长出形状,发出淫靡的嗤笑。天啊,那祭司在殿上是那样淫荡…呻吟与喘息的浪潮迭起,重叠了一层又一层,夜以继日地浸润他的脑海。他曾经的伤口失去愈合的能力,于是开始长疮,溃烂,流脓,皮肤粘连在床上。到最后,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睡着还是醒着。他又开始渴望一场自伤,像他刚侍奉纯净者时那样,可他连抬手的力气也失去了。他梦见许多人,许多事,一切都刻印在他脑海里。神让他记住,他从没忘记。
可他信仰的神早已经改变了模样,在他痴迷美丽而残酷的邪恶,在他为浓稠的黑暗点燃激情的火焰的时候。神是没有形体,没有面容的。在那个没有神恩降临的夜晚,他私自为神塑了容。如今诸多种种,都是对背信者的惩罚。
伊曼发出一声叹息。他的声音被阿尔图听见了,伟大的君主、伟大的苏丹将目光投向他,漫不经心问道:“你有什么不满吗?”
伊曼没有回答。无论回答是否精妙,他都会迎来一场惩罚。不对,阿尔图笑着说,明明是赏赐才对。你不是最贪恋疼痛吗?你三番五次地请求与我幽会,与我交媾的时候,不是哀求我赐给你痛苦吗?
不。他已经不再那样做了,因为他早就听不到神言了。可如今阿尔图还要令人每天割开他的肉,就像他以前做的那样。他没有怨言,但他不明白。后来他明白了,阿尔图是爱把玩他的痛苦,他的痛苦是如此美丽,可供一位暴君赏玩。
阿尔图大笑起来。他令人将伊曼按在殿前,脱下他身上单薄的披风。仆役将伊曼的手臂向后折到脱臼,用器具在主祭身上钻出一个个欲望的孔洞,从乳尖到肚脐,甚至还有性具——他们将带来快乐的钉珠镶嵌其中。他的疼痛变得如珍珠与宝石一样熠熠生辉,折射出明亮而柔和的光。
伊曼俯伏在殿上,如羔羊一般。他是如此温顺与慈爱,以至于需要一把冷酷的剑穿透他,而他将顺势变成一块贴切的剑鞘。他想要被刺开一条豁口,成为包裹对方的形状。伊曼有了自己的欲望,阿尔图发现了这一切,他一定是发现了。他亲手缔造了这一份欲望,他呵护过欲望的芽,又温柔地做过欲望的苗床,最终使它撑开伊曼的身体,茁壮成长。然后阿尔图撕开了这道为他敞开的豁口,邀请所有人来参观。
阿尔图笑了,笑得纯洁而无瑕。他至今仍然怜爱着伊曼,这份怜爱从未变化。这份怜爱被阿尔图握在手心,被他肆意揉捏成各种形状。人在对待要被送上祭坛上的献牲时,不也会格外怜悯吗?就像让牲口得到饱足一样,他太欣赏祭司的憔悴与故作矜持,太欣赏对方那强烈的依赖。比起茉莉花,伊曼明明是只能攀附着而活的菟丝花。起初,他将根扎在纯净者的怀抱中,而阿尔图轻轻地、悄无声息地将它连根拔起,移栽到自己身上。他又怨恼,怨恼对方太过柔顺,实在无聊。阿尔图下令道:将主祭家所有茉莉花拔掉,改种菟丝花。至于怎样使植物存活,他不管。
阿尔图将脸贴在祭司失去血色的脸颊上,亲昵如情人。“为什么要这么贪心呢?你看,我把最好的给了你。也许吧,不一定是最好,但也比大多数人都好。你看,伊曼,我赦免了你身为前朝遗臣的罪。我赦免了你不再能聆听神意的罪。我给你站在我身边的机会。我给你看着我的国度欣欣向荣的特权。你为什么不说话呢?”
阿尔图的眼睛是那么明亮啊,和以前一样明亮。几乎没人不会被这双眼睛吸引,然后吸入深渊。伊曼其实很想说——但他就像失去神的眷顾那天一样,他忘记了怎么说出神言,忘记了怎么说话。他张开嘴,只发出了一声呕哑的喘息。
啊,与初夜一样,与悸动一样。永不再回。
阿尔图欢欣地说:“伊曼,也为我做一点什么吧。伊曼,我想想——为我折一张纵欲卡吧,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,你不是也这样做的吗?”
然后,一切就这样发生了。像他的初夜,像他的悸动,永不再回。
就这样,慢慢被腐蚀,然后失去身而为人的意识。
在那一天,伊曼拒绝见到任何人。这是他最后的尊严,最后的矜持。绝不能让人看见自己临终的丑态。他将枕头覆在脸上,遮住自己的面容。他一遍遍呓语,一遍遍祷告,一遍遍发问,他感觉有发黑发臭的液体从他的皮肉里流淌出来,不是血,是其他腐烂龌龊的东西。他又想,假如绝望也能变作神所喜爱的痛苦…
但他已经听不到神说话了。他一遍遍地问神,神也许回答了,也许没有。他什么也听不到。最后,他连窗外的声音也听不到了。
前朝祭司断气后,身为苏丹的阿尔图做了致辞。他对这位忠诚、虔诚的祭司之死感到惋惜,鼓励更多的信徒学习主祭的精神。哀恸与悼念迅速伴随苏丹的意志席卷全国。当然,阿尔图到最后也没有见对方的尸体一眼。